马家辉：香港、台湾“死刑”存废之争

发布时间：2013-09-14 作者：

    不论在法治传统长远的欧美抑或是法治效能不彰的其他地方，审错判错皆常发生，而一旦涉及人命，毙了便是毙了，回不来了，欲救无从，极度残酷与不公。张娟芬引述不少例子指出，各地法官皆曾忆述，曾经判人死刑，但后来后悔，眼白白看着枉送人命，自己等于做了刽子手。



    香港最近连续发生数宗残酷无比的杀人凶恶，或涉及伦常，或扯上绯闻，有一对父母被儿子弒害并碎尸；另有一对父母，亦是，父死了， 母亲侥存， 但受了重伤；又有一位中年女子用利刀斫了中年情人一百多刀，头胪几乎斫断。鲜血之城，暴力之港，电视新闻和报纸版面满布浓浓的尸臭腥气。

    于是虚拟脸书上面有人建议：香港应该恢复死刑。

    死刑在香港已遭废除长达卅五六年之久，英国殖民者一声令下，没了，立即便没了；理由是“人道”，英国没有，香港遂也应该没有。如今有人建议恢复，不问可知，脸书之上立即吵作一团，网友争相表达意见，正反双方，各抒己见，有人喊杀，有人唤生，争议的激烈程度到了几乎想马上从这边电脑屏幕飞身跃进对方的电脑屏幕、挥刀把对方斫死。

    死刑之存废，在全世界都是老话题，即使在向来相信“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台湾亦被炒得火热，陈映真于卅年前主编的《人间》杂志即以“枪下留人”作为创刊专题，呼吁赦免一位名叫汤英伸的原住民。这年轻人到城里打工，被老板克扣薪水，争执之中，暴怒杀了对方一家，陈映真以基督宽恕之心呼吁特赦，提醒大家，社会冷漠如何把少年一步步推向罪恶，死刑不是答案，教化和省思才是。

    但汤英伸最终还是死了。

    之后陆续有其他争议案例。最轰动的当然是苏建和案。1991 年，一对店东夫妻被劫杀，凶手抓到了，他咬出其他三人，都抓来，判了死刑，但两三年后改判无罪，又过两三年，又判死，可是很快又再审，撤销判决，发回更审，改判无罪，其后又撤销无罪，又更审，仍判无罪。最后三人获释，原先被捕者却早已枪毙。

    此事令人震惊于审案判刑可以如此儿戏，万一确有错判，砰一声，枪毙了，事后才证实无罪，人死如何复生？

    三年前，台湾法务部长王清峰正因坚拒执行死刑而辞职，继任者叫做曾勇夫，一听名字即知冷血，上任后，马上枪毙四人，福尔摩沙，血腥浓重，不管台湾的“废除死刑联盟”如何动员上街，悲愤吶喊，救不回就是救不回。王清峰辞职时，本来由另一位官员接任，但该官员表明自己立场“跟王清峰一样”，政府唯有左找右找，终于找到愿意签发死刑执行状的曾某来做部长。当时有人戏言，法务部长的征才广告必须列明：首要应征条件是“同意执行死刑”。荒天下之大谬。

    谈到台湾之死刑争议，不能不谈当地社运组织“废死联盟”。全名是废除死刑推动联盟， 顾名思义， 主张枪下留人。最开始时的名字是“替死联盟”， 主张用其他刑罚替代死刑，譬如说， 终身监禁；又如说， 受难家属支援系统。后来为免误会是主张由无罪之人去做替死鬼，有人戏说，不如改为“怕死联盟”，惧怕死刑，怕有死刑，不行死刑。

    这名字当然更不恰当，于是又改，直接称为“废死联盟”。

    社运人士张娟芬是废死联盟的核心分子，早前出版了《杀戮的艰难》一书，收集昔日文章，细论死刑之弊之险之错之病，其中，有理论分析，有个案追迹，有死囚访谈，有传媒批判，主要借用台湾和欧美例子支撑己说，对于死刑泛滥的中国大陆，其实极有启示。

    张娟芬开宗明义表示，废除死刑并不以“宽恕”打底，因为不少死囚并不认错，宽恕并无意义。坊间人士经常以为废死主张是因为有宗教式的慈祥爱心，其实，不一定，废死论述可跟宽恕完全无关。

    废除死刑的关键基础其实是审判程序的欠缺完美，不论在法治传统长远的欧美抑或是法治效能不彰的其他地方，审错判错皆常发生，而一旦涉及人命，毙了便是毙了，回不来了，欲救无从，极度残酷与不公。张娟芬引述不少例子指出，各地法官皆曾忆述，曾经判人死刑，但后来后悔，眼白白看着枉送人命，自己等于做了刽子手。

    后悔, 并不一定是对方无罪，而只是，本来可以考虑更多的因素而不判死；如果可以“求其生而不能”，判死本来可行，但在目前的审判环境下，许多法官根本没有尽最大努力以“求其生”，囚犯本来可以不死而刑死，等于谋杀。

    为什么会没有“求其生”?

    传媒压力是其一，社会情绪是其二，家属哭诉是其三，司法流弊是其四，尚有其五其六其七，总之，司法系统经常于发生凶杀案后，不管抓到的人是否真凶，或没有考虑凶手是否有特别的动机和理由，动辙判其死刑，宛如把死刑当作“安慰奖”送给受难家属。其实，废死联盟指出，在死刑以外，尚有其他死刑替代方案可供选择，例如落实真正的无期徒刑 (台湾的无期犯于坐牢十多年便常被假释)，例如提供足够的家属支援服务，例如改革审判程序，诸如此类，皆应着力。

    “我的论点不是他不该死。我是论点是我们不该动手。”于书内，于文内，张娟芬写出令人动容与省思的总结。

    如果《杀戮的艰难》能在内地出版并产生影响力，必可救回不少不该被杀的人命。



原文标题：或许，我们真的不该动手

资料来源：腾讯·大家

（立法网  赵娟）